陈丹青不懂教育
最近在國內藝術圈比較多引發熱議、爭論的事件,大概就是中央美院教授王华祥在陳丹青的《退步》展覽之際在网上批評陈丹青并由此爆发的旷日持久的双方粉丝对垒互撕的风波。
今年是我在美國的學術休假年,也許是相對空閒了一些,整件事情我都關注了,也有所參與。我組織的微信群里就有王華祥本人,從一開始就帮王華祥轉發了他的帖子到我的群里,在我當時粗粗看来,這樣的帖子,不過是一種比較富有戲劇色彩的批评,可能活躍一下氣氛,大家讨论一番,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從後來王本人跟我的溝通來看,他並不同意我的理解,他比較側重對繪畫的意義的重視,而不願意對政治或者當代藝術觀念綁架下的藝術評價妥協。由於我自己的藝術實踐也比較側重寫實繪畫,王認為我應該跟他一起通過這次論戰,重振繪畫的獨立藝術地位。然而,在我看來,似乎對陳丹青的批評並不是指向這個命題的恰當的契機,因為後者也可以粗略地被歸為寫實畫家一類,儘管他的頭銜里有業餘作家、公共知識份子等其他成份,對這些成份的批評並不是藝術批評的必要部分。
跟許多人一樣,从我内心来说,一直很喜欢陈丹青,我觉得他是一位敢说话、也有话说的人物。但以我對他的了解,憑著他自己的修养,顶多说一句:有意思!
但是风波马上就起来了,我有些驚訝!驚訝的是陈丹青已经在普通人的輿論中成了標竿一般的人物,许许多多平日的兄弟哥們這個時候都跳出来聲討王华祥,也把他的體制内角色作為話柄來数落!這和王把陳的公眾角色當作話柄來說事,也如出一轍。
王華祥不是政治上激进的人物,也有辦學和教授繪畫技巧的“污點”,對激進的當代藝術界而言,似乎已經有了這麼一個共識:繪畫技巧是保守害人的,是自由表達的障礙,尤其是考學素描之類,被定義為“中國式素描”,是與時代相悖的腐朽,應該被清除。陳丹青在他的一些文字里表達出這樣的觀點,也許是深受其害之後的感概,但是就這點,的確形成態度上的分野,即使陳其實還是畫得老實,王反而玩得恣意放縱,但在文字和輿論上,他們兩者對立了。
但是在發此文前,我能够为自己表明態度的空間太小了,一旦參與其中,很多人表示對我的失望,甚至有人指责我为王華祥站台是昏头了,是弱智,是搅屎!最后,王華祥退出了群,一些人也被我踢出,輿論的力量是巨大的,我的群友直接跟我說,因為是朋友和哥們才不跟我翻臉之類的話,我想,這些也許都在情理之中吧?
最近群裡的人们呼应着陈丹青的《退步》展览不断发着對陣的帖子,尤其是關於他当初辞去清华美院博导的事,被传颂得最多,這應該是陳丹青進入公共視線的第一炮,然而這又恰恰是我覺得可以討論的話題。
我不能全部同意陳辞职的理由,概括起來一句話:難道中國之大,找一個英語不太差的藝術人才不可能嗎? 以我過去的經歷遭遇,深悉美術學科的碩士、博士導師們不過是需要理由加強自己作決定的權力,內定和破格已經成了一般規則,實際上要說某人有才氣,也往往是比較容易擺在桌面上的主觀說法而已;當然陳的說詞很符合一大批自己以為有才氣的人的心理訴求,大概這從一開始就滿足了年轻人的偶像需求。
但是,仔仔細細看了有關陳丹青從清華美院教授和博士生導師的位置上辭職的文字,雖然我並沒介入爭辯,也不是立足任何一方的立場,我認為在教育方面,陳丹青了解得不多;或者說,陳本來就不在教育行業,他的確比較適合自由職業,讓他回國當導師教授應該就是行政失誤(我不了解清华大学美術學院是怎么做的决定,因为他的《西藏组画》?还是因为他知名度高?也許應該歸結於國內藝術教育界存在的普遍的誤區,以為名氣大就是教育資源),好在他終有自知之明,提出來走人,這是陳丹青坦率的一面,但如果把這件事作為對於教育體制的絕望的表達,就有點不得要領的烏龍了。
至少,陳丹青對於教育有不了解的部分。我认为,不管觀念和姿態如何,具體的教學總得有人做,說閒話容易,撂摊子也容易,耐心而具體地培養孩子才是真正的大师修行。教育是有層次、有步驟、有具體方法的東西,甚至是因人而異、因材施教的過程,對人的培養必須需要一個時間段的實踐,口號並不能代替現實。比如說英文或者其他外語的學習,當然是國人能夠直接了解世界、閱讀、理解和交流於國際間的必要手段。如果因為時代的悲劇使得陳丹青在英文基礎上有一些完全可以被理解的缺失,但卻要以這樣的缺失為榮,冠之以特殊的情懷,反過來成為抨擊教育體制的號角,就十分不妥。
教育也當然要為年輕人的未來去考慮和實施, 依據他們的需要,而不是以某位成功或知名人士的既有知識結構、成功經歷來現炒現賣。我們喜歡高談闊論,說傳統,我們就去說现代,說现代,我們又說世界,說世界,我们却说英文不重要,最後還是最好自己说了算,我不希望我們的下一代還在未來重複這樣的行為邏輯。
即便很多說法大家听起来都覺得有理了,哪怕好像常識一般,但是還需要拿來用於具體培養年輕人,才能驗證它的可操作性。對於西方教育機構來說,本科生的培養遠遠比碩士、博士的培養重要,就是因為本科階段的綜合素質培養,是可觀察、可評估、可不斷修改課程來提高的實踐活動。耶魯、哈佛的名教授直接給本科生教學,在國內教育界看來是不可思議的。所以好的教育家並不是非要當什麼博士導師才能得到驗證的,而培養一個高中生或者本科大學生應該是更重要的事。用你的理論去啟發他們,從他們自身的利益去學習和發展,才是真正的關愛。所以我覺得特別不可思議的是,陳丹青因為找不到好的博士學生,竟然就走人了,那些大學生難道都不入他的法眼嗎?如果是我,管它什麼博士、碩士,有學生教就好好教,才是真的灑脫自由!所以不論教什麼,在教育領域,教學業績可以在許多方面得到體現,問題的關鍵不是體制允許你做什麼,而是你自己覺得什麼是最重要的。
反之,如果離開了教學的位置,卻要裝作喜歡說大實話的樣子,去告訴年輕人所謂生活應該有的現實,告訴他們殘酷、教訓他們、讓他們自卑,即使他們因此對你刮目相看, 從教育者來說,就很不恰當了。
我在美國從事教學和学生輔導已經十七年了,從客座教授到全職終身正教授,從專業藝術學院到綜合大學美術係,在所有無記名投票和校外評估中能夠全部勝出,份量很大的就是很多美國學生、畢業生的評估和推薦,我的學生從大學畢業以後還一直接受我的輔導,進入研究生或出國留學,直到獨立成就職業生涯。這些不是一個博導頭銜可以概括的,不知道國內對這些具體的工作有沒有人真的重视和欣賞?
我從一些蛛絲馬跡看到陳丹青具體工作上很多缺乏的東西,當然,作為自由藝術家,這些都不是問題,作為獨立思考者,也更不是問題⋯⋯我只是當大家都覺得陳丹青好像說不得了,而說不得的又恰恰基於他的拂袖而去,才覺得大家进入認識誤區了。實際上,不要總是說體制內、外, 在當代世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不在體制之內,除非徹底無用被拋棄的。如果說陳丹青在體制之外,那是片面的,不論是當院長或者博導,亦或作為青年導師,他的確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也非常有他自己的資源可以為年輕人創造機會。但是我不得不說,他還是浪費了這些資源,這些資源本應該用在年輕人身上,而不是建造他個人偶像的博物館,這也讓他所有的主張都變得那麼苍白無力。可以說,他對教育意見很大,但是并沒有任何實際作為。他的觀念還停留在當年破格錄取研究生的特殊經歷之中,並由此“不習慣”以規則、標準來錄取年輕人的系統。可是他進美院的時候有多少考生,現在有多少人在考學?拿當時的做法,現在很多人就被剥夺了機會,實際上那個時代是教育不完全的時代,很多人还沾沾自喜那个時代的規則,實在是落後可笑。對於大多數沒有背景和社會地位的普通人家子弟,高考還是相對公平的機會,美術高考也是一樣,你大筆一揮把“沒有才氣”的排除掉,就大大地偏離了培養教育人的初衷,何況,自己也虛心於自己“退步”的陳丹青,你怎麼能夠明確誰就是有才、誰就注定無才呢?藝術史上許許多多大師開始的時候都是被人奚落的笨人啊!
我在美國大學在教授專業的同時,也輔導本科生选课,有基礎、拓展和綜合三個層次每個層次若干不同的要求,要在浩瀚的科目中选择不同层面的科目,同时满足诸如信仰和理解、道德倫理和公義、跨学科綜合能力、語言和表达、人類行為、創意以及數理邏輯等能力的培養,可謂精密、可謂貫通,這樣的系統培育出來的人,豈一個才氣可能概括?
當然,體制也絕對會有弊端,但是在體制内還是比較容易動手改變,為年輕人創造條件。事實上现在的美院跟我出國的時候已经大不一樣了,难道不是體制内的人在改變的嗎?難道年輕人還希望回到國油版雕時期的美院格局嗎?
所以請陳先生不要動輒國外如何如何,好像美國的博士也應該像學齡兒童那般隨個性和自由發展?實際上美國的博士必須研讀至少兩門外語,一門精,一門粗(可以借助字典閱讀),西方學者從來沒有以博聞強記為恥的。總而言之,美術學院老師們的口頭禪就是誰有才,其實這是很不專業的說法,我们说的教育是對人的培养,也就是幫助塑造一個有完全獨立思考的全面的人。所有這些,實在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反體制可以解決。中國教育要提高質量,一定需要標準和量化,需要客觀和公平。人性的弱點喜歡以主觀評判決定他人的前途,他們最需要維護針對個別評價的權力和例外執行的特權,這是所有人應該思考和警惕的。
戴漢至
2019年11月於美國洛杉磯